像白云眷恋山岫,像清泉向往大海,像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我总是眷恋着生我养我的故乡。

十三岁时,我便离开她外出求学,天涯飘泊,悠悠已历四十六个春秋。当我背着行囊重返乡里时,心情特别复杂,既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迷惘,又有“罗绮散尽人独立”的惆账:昔日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下洋港,已从中国分省地图册上消失了。啊,故乡的倩影,故乡的模样,只能从梦中去追寻了。

下洋港究竟何时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热闹繁华的市镇,现在已无从查考。但五十年前,她是京山西南部的名镇却是不争的事实。年,贺龙领导的红三军到达京南后,就在此设置了区人民政府,领导家乡人民开展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运动。解放之初,下洋港是京山县第七区区公所所在地,成为京西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一。这都缘于她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镇的南面是一望无垠肥沃富饶的江汉大平原,距离汉宜公路仅四公里,交通便利。她的北面是起伏连绵的丘陵,紧挨着大洪山的余脉牛尾巴山。东面是隽秀葱茏的五姊山,再往东是高竣挺拔的峰顶观、磨石山、太子山,直通石龙和罗桥。从下洋港往东南约行八公里,便是远古人类的发祥地——著名的屈家岭文化遗址。下洋正好处于平原与丘陵的分水岭上,土壤肥沃,盛产粮棉。从战略地位上讲,这里可攻可守,可退可进,因此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记得年,我还与同学们拆过校门旁的碉堡,它是日寇侵华时期留下来的。后来,又为国民党军队所盘踞。它虎视眈眈,庞大坚固。但它终究没能阻挡住我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的前进步伐,成为历史的笑柄。

下洋港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她的得名可知。

水是小镇的眼眸,明澈而妩媚;水是小镇的命脉,流畅而活力四射。

下洋港的先民是明智的,他们选择了以水为邻,濒水而居。发源于仙女洞的司马河从小镇的西北蜿蜒流过,滋润着两岸的田禾,滋养着小镇的百姓。半个世纪前,沿着这条河,商船可经杨家沣、永漋河、天门直下汉川刁汉湖与汉江相连,抵达省城武汉。这是一条黄金水道,这是一扇对外开放的门户,给生意人带未了勃勃商机。可惜而今河道淤塞,无复重现往日那橹声咿呀帆樯穿梭的景象了。

司马河是一位热情睿智的老者,他伸出一条臂膀把小镇的东北方和南方揽在怀里,让三座小巧玲珑的石拱桥横跨其上,将野花芳草缀满河岸,于是,桥下的流水这才有了诗意般的温馨与浪漫:水草随着水波轻轻荡漾,水鸟在水面上扑腾叫唤,鱼儿欢跃其间,不时泛起阵阵涟漪……若逢桃花水的季节,还会出现“半夜鲤鱼来上滩”的奇观,令人惊喜莫名呢。夏夜,繁星满天,虫声唧唧,蛙鼓声声,萤火明灭。我和小伙伴们在桥上追逐嬉戏,乐不可支。有时,带个小瓶儿,捉几只萤火虫放进去,把玩那闪烁的萤光;有时,依偎在拿着大蒲扇的祖母身边,听她讲述充满童趣的故事;有时,与祖母一起哼着古老的歌谣: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看得见,数不清……哼着哼着,便不知不觉地躺在竹床上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我记得,西河边有个水埠头,由多块大青石搭成,光滑而平整,这是全镇人饮水和浣衣的地方。每当清晨,过往西河湿漉漉的石阶上,满是穿着草鞋担水的人群,一担,一担,一担,可是,小河永远不会干涸,永远清澈如许。太阳升高了,穿着蓝布衫挽着发髻的妇女和扎根红头绳留着条辫子的大姑娘纷纷挎着篮子,端着盆子,下河洗菜、浣衣。这时,河面上便响起棒杵的捣衣声,热闹的嬉笑声,伴随着小河哗哗的流水广传得很远,很远……每逢夏日,这里成了孩子们的天堂。他们三五结伴,光着小屁股,从青石板上一跃而下,划水,蹬腿,扎猛子(家乡话叫“扎秘头”),弄得满河里笑声咯咯,浪花四溅。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小河才归于平静。

故乡忆,最忆是小街。一条小街全是由青条石头铺成,平平展展,泛着幽幽的光。要是趿着木履或是算命的盲人敲着竹杖走过,就会发出“笃笃笃”有节律的声音,余韵悠悠。街道的中部和东部呈“入”字形,南边的一条叫蔑货街,可能是各种竹木工匠集聚之地。北边的那条叫大布街,大约当初染布的做布行生意的人集中在此。再往西,是商贸中心四方街。那里,店铺林立,最为热闹。全镇有两百来户人家,一半务农,一半经商。

东街中段靠南,有片开阔的场地,是镇上最大的交易行,俗称“粮行”,以粮食交易为主,兼管各种农副土特产品。商贸交易自然离不开运输。20世纪50年代初,下洋有支骡马驮运队,由夏光生、邹兆玉、童志千、邹正兴、贺本海、邱定美、吕学均、袁传清、袁传礼等组成。这支驮队常年跋涉奔波于京山、罗桥、义和集及杨家沣、永漋、钟祥的旧口等地,驮来了山里的大米、柴炭、木梓油,运来了湖区的麦类、豆类、土布以及各种日用品,使这里的交易活动十分红火。

每逢热集(即农历逢双日才赶集),十里八乡的人便肩挑手提车载,带着各种农副产品来此交易,形成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壮观场面。饿了怎么办?不用担心,小镇上的饭馆和“勤行”(专做面食生意)多的是,任你挑。那时,东街邹富廷饭馆最有名。他的粉蒸肉,香了半条街;他烧的小炒,风味独特,经济实惠,生意蛮俏。大布街有家卤菜馆兼茶馆,店主叫邱德洋,他面容清癯,蓄着一嘴山羊胡,待人和气,他卤的千张皮油而不腻,色泽金黄,香气扑鼻,叫人馋涎欲滴。赶集的人累了、渴了,就进去品茶消乏或者点盘卤莱,边吃边聊,真是惬意极了。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都少不了。乡下人卖了土特产品自然要捎回一点百货,好,上东街的袁益兴或四方街的阮宝兴、夏发兴杂货店买去,那里应有尽有,保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小时候,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幕:“老板,称斤糖!”“来啰!”店主裁下一段包装纸,装上糖,称好,做成蜡台状,十分麻利地包好,然后在上端贴上一张纸条,再系上蓑衣草,客客气气地送到顾客的手中。这样周到的服务,到哪里去找!你想吃油条、煎饼吗?找东街袁三元去。你想吃面条吗?到大布街西头找夏老五去,他的面条油水多,份量足,包你满意。老人小孩巴望吃点松软可口还带点甜味的东西,这不,汉川籍的刘伯想送上热米耙、洋糖发糕来了,叫你吃了还想吃。青菜萝卜吃厌了,要换换口味,不要紧,上林祥兴、袁福兴的豆腐店去,干子、千张皮、豆腐、霉豆粑随意挑。吃了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有了病,不用愁,中医有董锦茂、董世泽、张传文、田志成、田恒泰、雷中协,西医有肖先生(王集人),找他们瞧瞧,保证药到病除。

小镇上的经营门类齐全,俨然一个自给自足的牡会。轧棉花的,打线的,碾米的,打铁的,榨油的,磨面的,酿酒的,染布的,屠宰的,理发的,镶牙的,编蔑货的,什么样的手艺人都有,可方便哪。

下洋虽小,但她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她雍容大度地接纳了天门人、咸宁人、黄陂人、汉川人、洪湖人、钟祥人、应城人、鄂东的大悟人、广水人。还有远道南下的河南人。他们在此定居、创业,让世世代代与本地人和睦相处,繁衍生息,共同用勒劳的双手营造着这美丽的家园。

故乡撩人情思的除了“小桥流水人家”和别具一格的小街外,还有那与家乡人息息相关的皂荚树和白果树。它们见证了沧海桑田,它们荫庇着下洋港的父老乡亲。

东街北头有两株皂荚树,它是全镇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树高五丈有余,枝繁叶茂,树皮呈褐黑色,树干粗壮,得两人合抱。东边的那株树梢上还有个硕大的乌窝。鸦雀儿整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经历了数百年雨雪风霜,依然挺拔苗壮。它的生命力是多么地顽强牙!夏天,它浓密的叶子苍翠欲滴,洒满绿阴,人坐其下,倍感清凉。秋日,它的叶子片片飘落,满地金黄。抬头一看,它的树头悬挂着千万片皂荚,在风中飒飒作响,似乎在唱着动人的歌谣。当年,镇上的人穷,用不起肥皂,于是,等它叶落之后,便带着竹铁钩来这里扑打皂荚作为洗涤之用。那皂荚也很洒脱,纷纷坠地,堆积老高老高,足够人们用上一年了。这棵只知奉献不求索取的皂荚树,令人肃然起敬!直到大跃进的年,我才发现那曾赐福于家乡人的皂荚树消失了,而且是永远地消失了,怎不叫人扼腕痛惜!

还有一棵银杏树,俗称白果树,长在东街南边邹兆玉大伯的院子里。它是一种最古老的树种,是树中珍品。它的果实可以入药,是上好的滋补品。它的材质致密,可供雕刻之用。那珠白果树的树干笔直笔直,枝条特别蓬勃。它扇形的叶片青翠、莹洁而精巧。盛夏,它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为劳苦的人们撑出清凉的华盖。秋天了,剥开它那橙黄色的果皮,便露出莹白如雪的果实,叫人爱不释手。当年,我曾坐在白果树下温习功课,也曾品尝白果的滋味。唉,如今,再也无福消受了。我想:树,真是人类的好朋友,对人类贡献多多,我们何不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好生呵护它,善待它?因为,它也是生命呀!

故乡令我自豪的还有她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良好的育人环境。

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教育是治愚的良方。故乡的先辈们深明此理。民国年间,镇上就有私塾馆。私塾先生叫吕立勋,是一位常年穿着长衫、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是我五岁时的启蒙老师,住在蔑货街,收有十来个学生,分成几个年级。他开课是先念书,接着略加讲解,我们跟着读,他再布置我们背书。他待学生并不严厉,从不打人,学习气氛比较宽松。那时学的是“人之初”之类的启蒙读本,还描影本,练书法。大约一年后,解放了,下洋港有了公办小学,我便转入新校就读。那时,家乡人虽不富裕,但学费低廉,就都把孩子送入了新式学校。当时的老师大多来自京山的坪坝、罗店、永兴、永漋,还有天门。年以后,一批毕业于湖北省江陵师范的老师陆续调进,师资力量才变得雄厚起来。渐渐地,慕名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有王集的,有陈桥、樊家巷的,有丰谷、梭灯、蒲圻、三合的,甚至还有三十里外的罗桥、刘集的学生。新来的教师,都受过正式师范教育,水平不错;老教师,功底深厚,教学严谨,所以学习氛围浓厚,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自然高。张南勋、马能选、徐高鹏、谢作英、龚海泉、刘家瑜、胡素芹、吴纯玉、卿以发、王永慈、余拱辰等就是老师中的佼佼者。他们以自己高尚的人格魅力和丰富的学识赢得了学生的尊敬。

当时,课余文化活动十分丰富,赛跑啦,打球啦,爬山啦,踢毽子啦,唱歌跳舞啦,样样都开展。我四年级的班主任刘家瑜老师是江陵师范毕业的,松滋人,个头不高,皮肤较黑,特会打篮球,又能歌善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全班同学围成一个圈,刘老师教我们跳青春圆舞曲。他身手灵活,舞姿潇洒,我们手拉手合著节拍,边舞边唱:“我们狂欢地跳哟,在五星红旗的下边;我们快乐地迎接,这美丽的春天。太阳一出来,赶走那寒冷和黑暗;毛泽东给我们带来哎这幸福和温暖……”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彼情彼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正是由于良师的教诲,家乡教育的薰陶,加上自身的勤奋努力,20世纪50年代的下洋港可谓群星璀璨,人才辈出:孙治荣、林文彬、阮观荣、邹敦华、王传喜、陈贻琛;关章顺、陈贻春、邹秀瑷、雷本凤;樊孝美(樊斌)、邹敏芝、邹明亮、邹大鹏、袁孝泉、肖秀莲、陈贻敏、张明清、李士明;袁孝坤、周声才、樊哲荣、武富兰、曾祥玉、高荣花、王家良、何昭望、阮呈林、邹刚……他们广泛分布在政界和新闻、教育科技、卫生、工业等各条战线。几十年来,他们以拳拳报国之心和聪明才智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出了或正在作出应有的贡献。他们是下洋的骄傲!

文艺和教育密不可分,教育可以提升人的品位,振奋民族精神;文艺可以净化人的心灵,陶冶人的情操。家乡的民间艺术令我倾倒,以至终身难忘。

花鼓戏是流传于京山地区的民间剧种,家乡人自然爱听爱看。下洋的民间艺人刘焕兴和夏金桂是最有名的花旦和青衣,雷修德是最受欢迎的丑角,老生和花旦是孙国桥、孙治安父子,配角演员有董世泽、邹大志等,负责器乐伴奏和灯光的是贺本海、袁孝廉、邱定美等。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大布街东北侧柴行的空地上,搭有一座简陋的戏台。几根柱子一撑,幕布一挂,台前点两盏煤气灯,锣鼓一敲,镇上的男女老少便聚拢了。记得年为配合当时清匪反霸的政治斗争,这支业余花鼓剧团演了一出叫《穷人恨》的戏。董世泽扮演了一个恶霸地主的角色。随着剧情的发展,当这个反派角色毒打穷人时,台下群情激愤,有的人摩拳擦掌,要轰到合上去惩罚“恶霸”,幸亏被在场的民兵拦住,才没有惹下祸端。可见,演员演得多么投入,多么感人!那时,剧团演出的剧目有传统戏《站花墙》、《葛麻》和现代戏《白毛女》等。每逢刘焕兴一出场,观众便掌声雷动。他饰演的花旦扮相俏丽,动作轻盈,唱腔婉转,极富感染力。夏金桂扮演的是丫环。他说唱念打,样样在行,莺声燕语,楚楚动人。雷修德出演丑角,口齿伶俐,幽默滑稽,举手投足,惟妙惟肖,令人捧腹。由于这些民间艺人演技出众,十里八乡也请他们去演,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俗话说得好:一听花鼓戏,两眼笑眯眯,心里甜丝丝,饭都不想吃。你看,艺术的魁力有多大!

岁月不居,物是人非。当年活跃在舞台上的民间艺人们大都作古了,但他们对艺术执着追求的精神,精湛的艺术技巧和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舞台形象却永远留在下洋人的心中。

当今,改革开放的春潮正在神州大地涌动,城乡处处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楼房多了,高了,街道宽了,亮了,山青了,水秀了,人们的衣着俏了,身上的钱包鼓了,出行方便快捷了。远的不说,只说与下洋近在咫尺的石龙吧。那里只是京山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可是,人家的街道宽阔整洁,人家的高楼鳞次栉比,人家的商贸红红火火……下洋呢?小街上的有石板不见了,演绎了人世间无数悲欢离合故事的戏台拆了,古色古香的茶茶馆酒肆消失了,形形色色的小作坊没影儿了,彩虹般的石拱桥塌了,人们再也喝不上清澈甘甜的司马河水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孤灯独坐,夜寒袭人,遥望故乡,黯然神伤。我在心里深切地呼唤:故乡啊,何时才能重睹你昔日那车水马龙的盛况,秀美的容颜?何时才能再现我梦中的烟柳画桥、杏花春雨,碧永蓝天……

年12月15日湖北省荆门市

京山县档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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