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亮,年生,陕北志丹县人,爱画画、写作,多篇散文发表,并入选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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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渐行渐远的温情之舟

把与自己相关的整个乡村从记忆中搬迁至眼前重新温习和试图回溯时,总会再一次看到那些大路小路上,黄土漫漫如细腻稀软的汁液,每每留住百千脚步踏过时的印痕,却转瞬又在风中雨里漾漾地翻覆,掩埋了路上一切踪迹。但记忆中土路印满脚印的画面却不曾被风蚀雨淋所破坏,那种诸多脚印交错重叠的景象怕是要做了土壤和人踪的化石。乡村中的人影早已湮没在沟沟岔岔中去了,最后经过的那个人留在路上的两行脚印却还清晰可辨,光滑,平整、单薄,甚至算得上是有些水润,这两行人的脚印旁,夹杂着牛、驴、羊们的蹄印,深浅不一,像是陪伴在那人弦乐般顺畅的脚印边的小鼓点。亦或像行舟时船舷边缘激起溅开的微小水花。在这样的路上,它们和谐共鸣。

这两行脚印便使人想到布鞋了——那浩瀚如海的高原之上,承载了一个又一个年轻力壮或年迈佝偻身躯的叶叶小舟。这些小舟遵循着天时与人命,白天漂浮在黄土海面之上,吆喝了大鱼小鱼般的牛羊群去放牧,夜晚时,它们则停泊在主人的梦乡边,男主人女主人睡在炕上,男布鞋女布鞋睡在地上,一样酣然。又或者,它们紧紧跟随在犁铧翻卷出的波涛之后,再一次播撒下粮食种子。

男子们的布鞋多是黑色。早些年,乡村的人们尚且生活在虽然清贫但不乏典雅的年代,这些黑色的布鞋上都曾被装饰了花纹。妇女们在丈夫能穿出去展示的布鞋上用针脚争奇斗妍,雍容优美的云勾子图案从容地舒展在鞋头鞋帮,再用规整严谨的城墙垛子图案饰了边儿,对一个男人倾注的感情在匀称的白色小针脚中被种植繁衍。高大威武的城墙垛子之上云卷云舒,她们的丈夫穿着这样的布鞋,就是一家之主,一城之主,连他行走的脚步都被赋予了宛如云朵般轻松自由的祈愿。甚至,连细节末梢也考虑周全,脚后跟的那两处和布鞋相依的地方,她们也要用绣满白色枝蔓的半圆形绣片缝在袜子后,一样细致动人。

时间逐渐洗褪了旧时妇女们在男子的布鞋上所寄托的种种情愫,那些细如蛛丝一般的线条似乎逐渐融化并渗进了黑色的鞋面中再也无迹可寻,男式布鞋只留下一面面肃静的黑,样式也变得简洁。同时,那些长袍马褂、瓜皮帽、大裆裤以及走西口的脖铃声也一并销声匿迹在城镇吹来的现代风尚之中。

女人们对美的敏感更为显著一些。当男子们的布鞋尚且飘着云朵时,她们的布鞋一律盛开着繁花。男为天,女为地,天地之象,阴阳之分,在更接近生活本质的陕北乡村中如此优雅地展现出端倪。成亲时,女子们的那双婚鞋娇艳欲滴,朱红的底儿上,女儿家的心思被小心收拢成莲花、牡丹、梅花、桃花,有的还欲语还休地在水绿的枝蔓上点缀了小小的果实,几乎要让人嗅到新媳妇心中清幽淑惠的香气了。

但如昙花一现,这双婚鞋很快就被置入同样漆画得鸟语花香的木箱内,仿若两片红色花瓣回归花海般安静。至此之后,女人们拜祖、上坟、下地都有着不同颜色的布鞋,蓝色的端庄、粉色的温婉,或用碎花布层层叠叠堆砌出足够的耐实,这些布鞋们仍然点缀着莲、梅、牡丹的秀雅,却已是一种只占据一小部分鞋面的更加含蓄收敛的表达。

随着男子们的布鞋成为净面,女人们鞋子上那些花蔓也终于凋谢,她们的鞋面演变成了新式的红条绒或条呢布,有的则同男子们一样把自己的布鞋面也做成黑色。究其原因,大抵是女人们开始愈来愈多地参与生产劳动,旧时那些典雅的颜色已无法经受土埂田畔的磨砺。只偶尔有未嫁的小女子让母亲或姨娘给自己的布鞋两侧缀两朵桃红三枝翠绿,为的只是一种小小的娇媚与俏丽。但女子们红布鞋的美依然夺目,哪怕只是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红布鞋执拗娇憨地站在露水地中,也有酸酸的荡人心旌的词曲为了这红布鞋唱将出来。

只有布鞋中的鞋垫作为附属物竟一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鞋垫上依然花红柳绿、鸳梦鹊飞、蜂蝶奔忙。布鞋成了围墙,女人们把流淌在血液里的天性和欢欣全部移植在了这围墙内的两畦花圃中。男人们走亲访友时,脱了鞋子上炕与主人家吃菜喝酒,那家窑里的女人们便会在上菜的间隙盯着地下这男人布鞋内的鞋垫,有时惊艳了,便在心底默默描摹了鞋垫上的图案,有时淡定了,便不免把为这男人做鞋垫的女人小瞧一番。空闲时,她们更是热衷于交换鞋垫纹样,遇到性灵手巧的女人,往往要磨缠着让人家画出诸多花鸟鱼莲来留给自己,自己又用蓝色印纸复制给其他姐妹——旧时繁华在鞋面罗裙上的种种娇艳与灵动,复以另一种形式灿烂茂盛在乡村之中。

所有的这些布鞋,总是由勤俭持家的母亲们拾掇出已破旧得不能再穿的衣物制成——再近些,也有把白色的面口袋浆洗干净并剪开,再用自己制的浆糊把布头一层一层平展展地粘合抹匀,然后在炕头炕干,或是摆放到通风干燥的地方阴干,干后的布层坚韧光滑,下起针来又不会太瓷实,用线便能流畅愉悦。

布鞋的每一寸都封存着女人或母亲那些我们不能知晓的心事。棉布对乡村总有诸多恩泽,而乡村中的女人们对棉布也是尊敬爱护有加,她们甚至不会随意抛弃任何一点有可能会用到的零零碎碎。而这利用布头粘制好的袼褙,直接成为布鞋的主体材料,在剪好鞋样后的袼褙上粘上新买的布,再用白棉布齐齐饰好边儿,末了平整地压在毡下。这时,厚厚的布鞋底子用麻绳儿细细纳上一遍,为了耐磨,还要用绳结打出若干小疙瘩来——这些小疙瘩绝不乱来,都是按照女人们心中吉祥图案的点、线、面三要素有序地排列,像一项并不简单的建筑工程,又像一篇乐章,耐心的抒情中夹杂了一些起伏变化的重音节。穿着新布鞋的人因了这鞋底,总要不由得注视新鞋在土路上印出的那些雕塑般凹凸的美。

如此,新做好的布鞋不仅仅挺括、干净,似乎还能散发出素雅的光来,这光里有乡村醇厚如酒的阳光,也有夜晚水样柔情的煤油灯光。布鞋内甚至还储录有声音,那是女人们缝制布鞋时拉动麻绳的声响,富有节奏,悠长深远,其间或偶尔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和淅淅沥沥的雨声,甚至也有大雪纷飞时的那一种虚华喧闹——而这样的一双布鞋,如果它注定行走在如今的柏油马路上,那将是生硬残忍且痛楚的,这种痛楚是不同属性物质界面之间相互摩擦时所产生的必然消亡或败退,任何一方都无从选择其他结果。让布鞋离开乡村,离开注定与它们肌肤相亲的黄土土壤,离开那种与之相配的的柔软度和温度,无异于让一个天性纯然的乡村姑娘摒弃本质而去灯红酒绿中卖笑。乡村的布鞋们因此注定要避开所有被柏油路缠绕圈养的城镇。

母亲和姨娘、姑姑们的眼睛已开始昏花,年轻的女子们早已遗弃女红技能。多少年来,再也没有了与黄土地中的乡村隔着层层棉布相亲相近的时刻。城乡间的界限逐渐模糊,工业时代的便捷正彻底取代手工时代的劳累和繁缛,在这期间丧失的美感已无法追寻。当你试图顺着一条优美的刺绣藤蔓向上向前追溯,眼前最终出现的只是恍惚却姹紫嫣红的色团或色点浮动在过去的岁月中,这些陈旧的美艳和华丽典雅在那个界面中喁喁交谈,你却只能偶尔对一两声女子的娇笑听得真切。布鞋们已载着那些旧人飘向了黄土之洋的远处或深处,唯有留守在乡村的一些老人们依旧守着布鞋,把他们光滑单薄的脚印再一次覆盖在已夹杂了诸多时尚花纹和形状的其他脚印之中去。

——我的外祖父就是这样,有一次回老家去时,见他穿了一双前端已磨开口子的黑布鞋,那个口子像个眼睛,一层层蓝色或白色的褙子层露了出来,且每层都沾了一些干泥或湿土,估计鞋底也即将磨穿。这变形干瘪的布鞋像曝晒许久的两大牙瓜皮。但外祖父还是那么穿着,说买下的鞋穿上脚疼,而且浑身不自在,要是出门了自然会换上新布鞋的。我笑,外祖父也笑,外祖母也在旁边笑。我拍了他穿着这双布鞋的照片回去给母亲看,母亲笑道,让别人看见了还说我们做子女的不孝顺——唯有我能体会外祖父那种穿着烂旧布鞋依然乐呵呵的心情,那是对过去岁月的怀恋,对给他做布鞋的女人们的怀恋,对乡村土地气息的怀恋,也是同自己命运属性之间的一种和协共鸣。

又一两年后,也是在老家,我和弟弟妹妹们去看我们出生时所住的土窑。土窑门窗全无,即将坍塌般黄土粼粼。冬日的阳光斜照在灶台上,那儿有一小堆颜色各异的孩童布鞋。我和弟弟妹妹欢呼着进去把它们提起来,争论着哪双布鞋是我们几个谁谁谁穿过的,不知不觉中,眼睛就潮了。朦胧中看到儿时的自己,穿了其中的一双红底黑点儿的布鞋,烂漫地奔跑在绵软的黄土路上。

歌唱

爷爷的那柄二胡眠在木匣子里,已很久没有任何一只手去碰触它了,宛若早被农人闲置的农具般失去了光华。琴筒上的蟒蛇皮纹路里堆积了细微规则的尘垢;紧绷着的琴弓和琴弦松懈疲软。只有松香白色的粉末依然那般清楚地晕染在黑色琴杆上。是那些从前日子遗留下来的碎屑吗。

爷爷和他的二胡曾像相伴多年的朋友。如今,二胡静止默然了,爷爷也几乎要被凝固在病床之上。从去年初冬开始,他几乎已不能单独上完一段短短的楼梯。他的手背上净是新旧的吊针眼。医生说他的肺只剩三分之一是好的,其他部分在他的胸腔里都已罢工——它们终于拒绝在为一个好人服务,并自私地不断制造更多的麻烦。医生还说,像爷爷这样的病情,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我常常会去想象爷爷的肺部,那病变的三分之二是黑色的吗,那黑色,像被时间噬咬过后留下的缺口,又像那让人绝望的夜色逐步在爷爷的身体里缓慢扩张弥漫开来。

天花,如此绝美而又暗含命运所赐的一个名称。它在少年的生命中突然降落,并在他的身体里留下最毒的汁液。一棵青笼蓬勃的植物扎根的土壤,年复一年被这毒液侵染……一个已读书识字了的少年,总看到自己病变的身体缓缓走在自己灵魂的前头。先是肺炎,成年后是肺结核,老年转为肺气肿……爷爷的生命之路,从少年起就以无数白色的药片开始铺展。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怆!

每当坐在爷爷的床边,我心里便是悲伤和无措交织。爷爷多数时间沉默着,我不知道该主动去和他说些什么,他看起来离我那样遥远了。爷爷有时用手在脚上按,他的脚严重浮肿着,一按一个窝,半老天都弹不起来。他对姑姑说,你看,心脏问题引发的浮肿。爷爷基本上已可以做自己的医生,他知道与他病有关的各种药物名称和用法用量。他也知道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变化。

我常看着爷爷的手想去抚摸一下它们,就像姑姑常待他那样。这两只手,曾在多少个我还年幼的日子里扶着自行车的车把,奔波在艰辛的日子中。它们也曾轻抚过我的额头,甚至为我买回城里孩子们才有的粉色发带。或者,或者是像姑姑那样给他摩挲揉搓一下那浮肿的两只脚。但我总是呆坐着,我羞于表达那些经常在心底汹涌着的情感。(这让我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的懊悔!)

与我相比,姑姑是那样落落大方。她每天来看望爷爷时总会拉着爷爷的手,或认认真真抱起爷爷的脚给他活动血脉。姑姑每次都带着愉悦的口吻说话,她的笑声依旧像她姑娘时那样明朗纯真。她似乎从未在爷爷面前像其他人家的女儿在父亲病床前愁眉苦脸地哀叹过。她没把爷爷当作病人去对待,他在她面前只是父亲,她也只是偎依于父亲膝畔的女儿。正是这样,爷爷说他总盼着姑姑来,姑姑一来,屋里的空气就活了。

这些场景总和我的一段记忆交织着。爷爷和姑姑对那段往事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就如同他们一起走过的所有日子中的清平或快乐,只是平静地交汇成一条河流,河面每个波纹都闪着光,却又融入一种稳重不息中去。但他们不知道,那一段不起眼的波纹,会在我的生命之中,在我长大后每每失意落寞之时的心上,总化为巨大的波涛,冲击着那些我心里那些黑色的块垒,一遍遍为我唱着激励的歌。

年三十。那是当时一年中唯一可以让全家人轻松而踏实地吃顿肉的日子。奶奶和母亲张罗着简陋的年夜饭。爷爷和姑姑、父亲、二爸、三爸围坐在炕上的方桌旁写对子。姑姑裁纸,爷爷执笔,父亲他们则负责挪运摆晾。在过年前几天,为村里每户人家写对子的任务都会落在爷爷身上,村里人大多会恭敬地把墨汁红纸一并买好送过来。爷爷在他们弟兄中排行老三,有许多人便称他“三哥”,这让那时的我觉得爷爷像书里那些多才倜傥的人物。于是,自家的对子往往要到过年这天才有时间来写。写完晾干就贴在门楣上,那黑色的墨在阳光下发亮,进出时,能嗅到淡淡的墨汁味道,新鲜干净。

我忙着进进出出感受着那种莫名的激动和紧张。村里一有炮仗声炸开,我便要乐颠颠出去望一回,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为听那一声响在村旁边的山沟里久远的回音。终于累了时,我便蹭到炕上去看爷爷写字,小小的心里对读书识字充满向往。

后来,爷爷和姑姑照例要用皱纹纸做几朵纸花。那些韶韶颜色的纸在陕北冬日的苍茫中,在那些贫苦的日子上有着让人的内心温润的柔软和色彩。把一卷粉白色的皱纹纸裁成等大的小方块,再用筷子把每个方块四角分别卷出花瓣的模样。爷爷的手和姑姑一样灵活,他轻巧地把那紧卷在筷子上的部分一挤一放,再把筷子轻轻抽离,一个花瓣便楚楚地鲜活起来。如此依次完成,最后把五六层成型的纸按一定顺序用一小段细铁丝穿起来,花朵下还要缀上一片绿色的油光纸叶子相衬。爷爷和姑姑一边说笑着,似乎讨论着一些音乐方面的话题。姑姑那时已考上师范音乐班,全家人那时最爱听姑姑声情并茂地唱那首《妈妈的吻》。

做好的纸花被挽到那几个镜框上去,镜里便又有了几朵花。镜框里有爷爷奶奶结婚时的黑白合影,有爷爷和他的学生们的合影,有还扎着羊角小辫的姑姑与她一脸稚气的几个哥哥的合影。还有几个从笔记本上剪下来的电影明星,带着淡淡色彩,也微笑着。炖肉的热气在窑里弥漫,这些都让简陋的小窑里更添了一份别样真实的幸福气息。

就在这时,先是爷爷操起靠在炕角的那把旧二胡咿咿呀呀地拉起来,不一会儿,姑姑受过正规训练的声音便和着二胡响起。

一条小船飘四方

风吹雨打折断浆

浆儿不知何处去

留下小船空飘荡空飘荡

哪怕狂风吹

哪怕巨浪打

吹不断折不断

人世骨肉情意长情意长

姑姑的声音清亮中又带着柔美,如那些刚做的纸花花瓣般打着好看的褶子,一圈圈伸展旋转在小窑里,闪着油光纸般的华丽。

爷爷的伴奏并不十分流畅,姑姑有时就唱到伴奏前面去了,但他仍那样陶醉地眯了眼,手指在那磨得水亮的琴弦上上下滑动,嘴里还低哼着曲谱和姑姑相和。每唱到重点处爷爷的声音便抬高,抬高,忽又低下去,好像在姑姑小时学步时扶持她走过一小段路,随即撒开手,看女儿欢乐地继续向前。

奶奶歇下来也坐在炕沿上去听,父亲二爸三爸几个重新围拢在炕上,他们几个寻来口琴笛子也加入了演奏演唱的行列。姑姑唱《妈妈的吻》,又唱《掀起了你的盖头来》,又唱《大阪城的姑娘》,那一方土炕已成了一个欢乐交织的舞台,我坐在旁边,心中说不出的激动欢喜……这让我在长大后的每次回忆中仍像当时那样心潮澎湃——这哪像一个小山村里平凡、穷苦的家庭生活?也许在那时这些所谓的精神需求看起来是那样奢侈,但每个人都从那清洁的清贫中渴盼着一种简单的高度和优雅。歌唱此时才真正显示出它的本义和真谛,它是灵魂深处对苦难的体验。与村里其他人相比,他们一辈子都未曾想过要以不同的方式去面对和承受命运的安排,物质的贫穷导致了更为严重的精神麻木与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悲哀。而我的亲人们则将这种体验最终转为乐观的诉说,转为对精神生活的一种遥远憧憬。

事实上,爷爷在生活中的这些细节一直与病痛交织在一起。但凡认识的人没有对这个因为病总微偻着背的瘦弱老头不敬重的。他是村里人口中永远的“三哥”,是一家人中最威严而慈爱的父亲、长辈。我从三岁时就同他与奶奶生活在一起,他的咳嗽声长年累月地响,每到季节变化,往往还要连连咯血。但爷爷心里总平静着,这种平静在他每一段人生经历中都使他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者和歌者。

而现在,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里,爷爷离我远去已数月了。他去世前夜,我在遥远的西安梦到他又像从前那样在他工作的那个小学校,在我和他生活了十几年的窑洞里找什么东西。第二天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只说爷爷病重,已回去村里,当时就觉得不安,又给父亲打过去,预感竟成现实,电话那边是和我遥遥相距的小山村所特有的黑夜与宁静。

往往在失去一样自己特别珍视的事物的当时,人的心却是一种空落的悲痛平静。真正的思念总开始于不久之后的日日夜夜。犹记得赶回家之前还茫茫然地准备给爷爷买一双鞋子,走在商店门口,才突然清醒过来,当时又泪落如雨。爷爷于我早已是照顾教导我成长的父亲,我们一起走在街上时,别人也总把我们当成父女。我体验到的“父爱”几乎全部来自爷爷,他的离去,对我无疑是一种丧父之痛。而有关那些生活中的点滴又重新开始一遍遍被忆起。我用那些哲学中的语句来使自己表面平静,但每到深夜想到人生茫茫之时,便又总要去想爷爷要是还在,他会怎样的教导我走出这些必经的沼泽地。

但我知道,爷爷是不希望我这样的。他喜欢看我安静的读书,踏实的做事。其实他早已在我年幼时,在我记得和不记得的那些歌唱中,在那些类似的场景中告诉了我面对失去或“未得到时”该怎样去做。

思念使人更懂珍惜,失去让人变得成熟。在写关于爷爷的这些文字时,我虽然依旧流着泪,可心里是平静的。我想,爷爷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再没有病痛纠缠,而他看到我于困苦中已能这般平静淡定,一定也会微笑吧。

月光啊月光

我正在尝试着把一切原本得于自然的恩惠重新整理,并试图把其中一些逐渐有了琥珀般光泽的记忆在适当的时候交付于原处。譬如把一些从生活中像削果皮般单独割离出来的片段,我要把它们归还给那些事件的整体,让它们在本来的位置上平静地安放。由此,它们终会在我心里脱离突兀、偏激,或被过分放大而失却本真。但是,有一部分记忆或正在产生的记忆是不断更新着的,且始终有着令人舒适的形状和味道,如果一定要把这部分也回还给它的来处,我选择储蓄。把所有从月光得来的幸福与安静定期交给月亮,让它替我一点一点的积累起来,最终,当我把一切交付于土地时,还能和月亮或月光清点或聊聊这些积蓄。

我们这儿的老人常常念叨一个谜语。初一生,初二长,十五亮堂堂。月亮像是一粒能够循环不死的种子,在天空的温床上籍着云彩的保护而再次等待,酝酿,发芽,抽苗,周而复始地开出一朵朵圆满的花后再次凋谢。说起这个谜语时,老人们语气中总带着喜悦和淘气,谜底早已泄露,但他们还是这样又一次对孩子们说起,仿佛说到一个常常回来探望自己的闺女的好。

也曾有一个喜欢箫的少年说,每到月圆之时,他抬头,便一定会想到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少年有着俊朗的身形与稚气的面庞。他总在空寂的画室中调试吹奏起不知名的箫曲,画室复而更加空寂与孤独。那绵延低沉的的箫声像早春时细密的雨丝。初生的月亮在这雨丝中微闭了双眼,眼睛上浓密的睫毛被濡湿。

多么接近童话的叙述。直至多年后,吹箫的少年或许早已忘却这个关于月亮的许诺。我会在每个月圆之夜,抬起头,想起你。年少的纯洁与刻意的深沉,组成了这句夜露般轻盈而又凝重的诗句。闭上眼,能听到诗句内部清澈的撞击声。这种声响,如果那个少年也曾用心去聆听,想必,他也会在尔今沉冗的生活中觉察到暂时的清凉——那时,接受他许诺的月亮一定是薄荷味的。

夜晚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体味人与月亮的关系。亲昵的接纳或冷静的劝诫,温柔的贴近或高傲的远离。月亮是每个人最忠实的朋友,或者,是最美好的情人。一直以来,得以长久陪伴在自己身边、陪伴在每个人身边的原来是它。它总含情脉脉地与你对视,接纳你从尘世之中向它诉说的目光,再把目光净化了交还于你。也从不嫌弃我们的脏或愚蠢。有时,它还会充当导演,让人在月光中顺从地去完成一场场情感丰富的既定的表演。

有从异地深夜返回的那样一个夜晚。车上三人皆沉默不语,只两边的大山汹涌着,合力排挤出一条生僻仄狭的道路。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绕,山顶上突地就出现了一轮颤巍巍,艳光潋潋的满月,似乎刚刚从大山之间被分娩出来一般。而那些大山终于全部安静了,只沉稳如钢铁材质的剪影般蹲踞。正在此刻,天意一般,车子坏在路边。更确切地说,是被挽留在一个山谷间,一条汩汩流淌泛着月辉的溪水旁,一片蛙鸣虫奏的乐章里,一潭盛在山谷内把溪边田地映照得如同临晨般光亮的月光中。

车上三人都下了车,一人在流水声和蛙鸣虫奏中修车。两人站在田埂边等待。月亮离黝黑的大山高了一些。又高了一些。虫声啾啾和着蛙声如鼓,一片片皂荚般飘飞入耳,清洗着头脑中的昏沉与困倦。那一刻,所有一切,包括人,包括机缘,全部为月而生。潮湿的土畦,清扬的蛙鸣,颤抖的虫唱,微凉的夜风。它们与月亮合力营造了怎样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景,我们不仅有幸成了演员,且身心皆获得了这般加倍的犒赏。

后来,车子终于启程,月亮仍在头顶脉脉注视。沿途,见到趁着月光捕鱼的人,这也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

又一夜,腊月十六,满月。低处的月光被建筑物们分割得零零碎碎,便与朋友相约去山顶看月。山顶上有平坦的田地,安静而寒冷。那晚的月亮多圆啊,像一颗悬挂天际的露珠,露珠里隐约一些阴影,像我与朋友所经历过的那些灰暗的往事。在这样的月亮下,远远近近的山都笼罩在冰凉的银色之中。近处的沟沟壑壑在月光下清楚地显现。山背阴处有积雪,像锻造月亮时撒落在人间的银屑。远处的山上几点橘色的水光般的灯火,水光中间一小簇金色的亮,神秘而遥远。更远处的山上,散落的灯火逐渐暗淡下去,与墨蓝沉灰圆穹上的星交织一处,以至让人难辨是灯是星。有风从背后吹过来,清醒的寒意伴着月光从发间丝丝缕缕地楔进思想中,像在难以自抑的狂热悲痛中喝下的冷酒。

我与朋友交谈,无关爱情,无关繁杂的生活。我们说小时侯看到的天空和月亮。说猎户座腰间那三颗排列整齐的星。我们说宇宙的大。说自己的小。说其余那些人以及所有人的小。我们说,比起这天空,比起这月,比起这些星,我们甚至算不上一粒尘土。所以,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我们偶尔沉默着望向天空,分辨月亮周围围绕的光是什么颜色。朋友说,上学时曾有一个同学在作文中描写月亮是“柠檬黄”的,老师轻蔑地批评他用词不当。那枚柠檬黄的月亮啊,在那个学生的心中曾多么清寂地挂着,像一根刚刚成熟尚且羞涩的香蕉一般无人知晓并懂得。

月光下,我们的影子矮矮的,紧紧贴着主人的身体。如果影子可以与人相互依偎,那么,一路走来,我们是否会少一些孤寂和寒冷。但它们总是静默着,形同虚设。同样,那些树,那些寒风中的野草,那些大山,那些山脚下公路上不停驶过的车辆,它们是否对自己的影子喃喃过同样的话语。

月亮缓缓从我们面前移动到头顶上方去。这样的慢让人忘记时间的存在。我和朋友徜徉在洁净神秘的银色时光之中,不停说起孩童时的事,我们觉得我们就像两个孩子,又回到了那简单的童年。

第二日,才知道那晚两点多有月食。我们并不知道,且在此之前就离开了山顶。所以,那轮月很久了依然那样明亮动人地挂在心里。

对月光,也曾有过突然惊艳的时刻。那夜,照例试图把一切车流与人群的喧闹关在门外,至两点左右,一边想着外面所有的灯与人应该都沉沉睡去了吧,一边自己熄灯上床。在黑暗中躺下,睁着眼,却发现房间里渐渐溢满了一种通透莹亮的光,起初竟愕然了,几疑外面不远处亮着一只白炽灯。忽然,惊喜地觉察到,这是月光啊。它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注满了这小小的安静的房间,我却毫不知情。真有唐突冷落了佳人的感觉。原来,月光也能穿越城市的玻璃抵达住在城市中的人们。它对每个人,每户人家都是如此公平与均匀。就像自家养的白色猫咪一般,乖巧的,于一些夜间悄悄静静地依偎在你的身边。若月光可以买卖,给你数斗金换你一生可以见到的月光,你愿意吗?

这些在每日世俗的烟火熏烤中却愈发清晰的记忆。无论白天夜晚,每当想起,便觉得有静谧的力量挟裹着自己去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月的世界。空气洁净,一切都包拢在清水般的柔和中。

月亮啊月亮。月光啊月光。

你让多少困顿于生活之中的人们在有月光的夜晚,小心翼翼的,绕着那些冰冷的建筑物的影子走。只想走在你的和煦之中。

小城物事

绣花鞋

我看到半开着的时光储蓄盒。

从那些默默不语的女子或男子脱下这一双双绣花鞋的一瞬,当时的光阴就一拥而入,取代了那一双双鲜活的脚。展览柜里,射灯炙热的光被严肃地拒绝于鞋腔之外。鞋子里的储蓄已凝结成无形却有重量的固体。那昏暗像一个个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入口——故人除了这鞋子和鞋子里的积蓄,留下的有迹可寻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

缝制绣花鞋的女子始终坐在幽暗的远处,扯着长的丝线,她的情思心事在针线下展开,也许没有人能明白那些繁茂的花纹,神秘的图案和颜色搭配来源于怎样的注视或祈愿。它们是那些女子们难猜的心事。

见到不足一拃的女子绣花鞋。旧旧的藏蓝或桃红色,像紧紧收缩的心。惨烈的压制后身体终于开出两朵男人们眼中的莲。女子们又为自己的苦痛装饰上最精巧婉转的花纹。尽管一双冬日的鞋子被装上一圈华贵的毛皮,但仍让人感到穿着这鞋子的小脚女人走在雪地里时双脚的微微颤栗。脚以上鲜活的身体搭配这样的小脚,失重且有种危险感。那时的男子因此欣赏到女人如踏于刀刃之上的小心翼翼的脚步。或她们的身姿因此更为拘谨矜持,柔若拂柳。

也有男子白色或冥黑的布鞋上绣着如意类的纹样,这些纹样依旧缠绵,那些女子总把对男子的爱和自己的宿命一同寄予这些自己能够掌控的物件。譬如除鞋子之外的绣花荷包、烟袋,或男子们的贴身衣物。

这些绣花的储蓄盒,在生活中总是若隐若现,仿若它们曾经的那些主人。所以,当它们从一些角落被打捞上来,并清晰地暴露于灯光之中时,我们仿若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前生,看到自己曾经过的一些明晰的脉络。那些鞋子上缠绕盘旋的纹样像每个人生命深处悠远绵延的血统及命运。

我们是绣花鞋上花枝们结出的果。

虎头帽

看到虎头帽时,便看到那个曾戴着这帽儿的男孩了。拙拙的,眼睛里是两轮儿漆黑水亮的淘气。母亲的祈愿被做成一只憨态可掬的虎头帽。帽子上圆圆的黑眼睛,白棉布缝的两颗大大的虎牙,简直就是她孩子的模样。彩色虎须簇拥在老虎的嘴巴两侧,是孩子成长中那些亲切的细节。想着母亲背着孩子去看戏赶集时,内心一定因了孩子头上的虎头帽而平静或淡淡欢喜。

虎头帽已很旧了,所有的色彩都减了七分。摆放在那里像老上海月份牌的色调。可孩子的气息并没有淡去,他玩耍哭闹时的汗水或泪水渗透在帽里那层柔软的棉花中,始终是清新的。原先保留着这虎头帽的也定是一位母亲,只有母亲喜欢保留孩子们小时候的事物。那时候,她曾完全拥有一种温暖和依靠,直至那个戴虎头帽的孩子逐渐长大,远离。孩子戴过的帽子让母亲感到踏实和幸福。

或源于与自己的童年相逢,或源于对生命中最亲近的那个女人的思念——我想,一定有男人在看到这样的虎头帽时会偷偷流泪。

庙会

初春时,简陋的戏台遥对几树山桃花。戏台和花总是不变,每到时间便会各自盛开,变的是台下看戏的人。有去年此时还簇在一起看戏,今年和以后却再也见不到的老人,也有从前未见过的小孩子们好奇地爬上戏台去,径直站在正在表演的戏子旁,台下的人便有的是在看戏,有的是在看孩子。

舞台布置很简陋,只两块幕布,后面一块垂着不动,前面旧红色那块被分作两片,由人在需要的时候匆匆拉开或合上。两块布明显的短小,在台下能看到准备出场的戏子们各种颜色的一截截腿,这些腿随意且心不在焉。在露面于舞台前,戏子们似乎和整场戏毫无关系。通过他们那一截腿的状态就能猜测到他们正在一布之隔的后台不停闲聊或发呆。

杨宗保在挨了军法后,一瘸一拐地上来了,却换了一双女子的戏鞋,轻盈地漂浮。是个个子不高的女子扮演,握拳间她的手显得瘦骨嶙峋。她马上要完成几个幅度很大的动作,她用轻巧的鞋子作为唯一的安全屏障。台下的人们毫不在意或根本没有注意到杨宗保个头和鞋子的改变。他们保持一贯的坐姿,一动不动。也从不鼓掌叫好。只是看着。

这样的气氛使此处的庙会显得幽静,总沉浸在旧的时光中一般。台上是是莹绿,水翠,油蓝,瓤红,冥黑,面白交织流动的锦,是桃色泪,兰花指,抛云袖,月色靴,是隔世的;台下依旧是幼童的哭闹,是卖糖葫芦的吆喝,是沾满人间尘土的土蓝,大红,深赭,是真切的现世。

会因庙起。小处的庙却修葺一新,富丽排场。不断随山风飘散的香烛气息让一场人头攒动的庙会显出些静静的心事来。

农贸市场

新鲜水灵的蔬菜瓜果。颤巍巍的豆腐。大面积酱色的熟肉以及和这大面积肉食完全搭配的肥胖女人。鲤鱼在网中和即将到来的杀戮前挣扎。鲶鱼仍很沉静。裁裤边,换拉链。袜子鞋垫裤衩胸罩。藏匿的老鼠药。

那个男人拎着刚买的豆芽拐进公厕去解手。那个上海女人新开了金店她穿着奇装异服一幅没睡醒的样子。那个本地女人除了更老之外她面前货摊上的小杂货好像永远也卖不完。那几个腿部残疾的男人已牢牢掌握各种修鞋技巧,一个女人为能让其中之一修一双难修的鞋子而对其中之一巧笑盈盈。

人们都说农贸市场是又起了好多高楼大厦的小城的心,缺不得,换不掉。它总毫无偏袒地接纳着这些根在他乡或根在农村的小城人。在农贸市场中,有的只是相同而真切的世俗生活。

春韭小蒜榆钱树

“韭”和“蒜”的写法很值得玩味。“韭”在一畦平整的土地上,全部的意趣都在那一横之上,使人仿若看到细嫩的绿葱葱茏茏;“蒜”的意趣则在土地下面,“祘”部下面的两个“小”像那些细致洁白的根须。

农历二月,小城的小吃店里春韭上桌。一个敞敞的浅盆或细瓷小碟中,小片小片规则的绿堆积在一起,水分几乎从这些切开的叶片中溢出来。尽管有些人并不喜其味道,但往往因桌上一碟春韭而令人觉得这个小店亲切备至。

此时的春,小蒜也正当时节。骑车去城郊尚存的那些田野里晃荡时,无意中遇到的小蒜令人感到孩童般的喜悦。春风拂面,恍惚回到孩子般的年纪,依然为大自然中蕴涵的这些神奇而隐隐激动。

在洗淘蔬菜或水果时,常会感到一种神圣。一小把春韭握在手里,清水顺着它们细长的叶片流下去,在水流声中,它们依附着的所有人间烟火都变得温婉。小蒜也是,一茎长叶下缀着小颗白净的蒜粒,在水中有动人的光泽。

榆钱则要等到三月中旬,但开始被很多人遗忘。一棵就长在院子草坪中的榆树,簇满鲜绿榆钱却又无比孤独。它周围是大片人工种植的草,与这些草的绿不同,榆钱的绿依然是那种自由的野性,天然的盛放和充溢。那些草的绿则呆板谦卑。

榆钱们在树上相互拥挤,欢乐喧嚣却又寂静无声。这些钱币即将用来兑换初夏的榆叶。可人们,那些少年,女孩,那些老人,对这些即将消失的最洁净的钱币丝毫不感兴趣。他们熟视无睹地从榆树身边走过。甚至失却驻足一看的兴致。

于是,结满榆钱的榆树呆呆站在那里,显得和那些过去的岁月毫无关联。

于是,我鼓励女儿踏过人工种植的草坪,去往那稠密的榆钱树旁边,并用她的小手和嘴巴认知它。女儿认识了新朋友般欢喜。

人真的应该心怀感激。不为这小小的口舌之欲,为的是这些植物们与人类之间这种可爱的,浅浅的依存。由此,我们始终还能与土地一亲芳泽。

婚礼与影楼

按风俗,小城的婚礼要举行两天。第一天女方贺喜,当天黄昏把新媳妇娶进男方家门。第二天,男方贺喜。加上婚礼前段时间双方家人的忙碌,使整个婚礼过程显得冗长繁琐。婚礼因此更显谨慎入微。似乎是许多日子的孕育之后才缓缓出生的婴儿。

多数婚礼淹没在小城一条条幽深的巷子中。清晨偶尔见到穿着严肃,胸前红花的小飘带上有新郎或新娘字样的人匆匆而行,神色淡漠。旁人由此知道有婚礼正在进行中。这些在清晨独自行走的正在结婚的人,像婚礼中一个茫然的环节,让人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何方。

小城有两个像样的影楼。说是楼,其实不过两三层。落地玻璃后的塑料模特呆呆站立,展示着店内的招牌婚纱。依旧在清晨,常常看到那个圆脸的女孩又在给新娘化妆。当女孩挥舞着一系列工具时,她的动作看起来娴熟而决绝。化妆师总值得托付,她将为新娘们带上精美面具。大量发胶粘着在头发上,并把它们堆砌成华丽的样式,娇嫩的百合或玫瑰被装饰在这些坚硬的头发之上。厚粉底,浓黑眼线,多彩眼影,工整修长的假睫毛。这对于年轻的化妆师而言是个重复麻木的补救过程。婚礼中的容颜将用来示众,示众的总带着夸张或虚假的成分。化妆师为新娘们遮去脸上的色斑,帮她们完善谎言。于是,当这些新娘步出影楼时,个个粉面玉琢,她们感激羞涩地向化妆师告别。

小城流行新娘娶过来时要到街上游耀一圈。长的车队以最慢的速度从这条街绕去另一条街。这往往造成交通长时间拥挤。花车里,新娘端坐,面上不带丝毫表情,让人难以猜测她们此时的心态。但所得到的观望总是短暂的,街道两旁的行人并不停下脚步,他们各自有忙碌的事情。这使那些气势宏大的车队或仪式失却意义。

而刚刚结了婚的年轻男女们,在两天的婚礼之后,就完全汇入小城的人流之中,令人没有丝毫不同的感觉。

纸火铺子

医院医院背后。有些人仍从入口出去,有些却被送往这里。医院因此成为一个中转站。太平的含义很多,在这里却最极致本真,真得让活着的人深思。

太平间的黑色铁门是一种毫无表情的黑。这个门的边上或对面却色彩斑斓。许多纸火铺子,说不清历史,经过时铺子里均是一种昏暗,大堆亮闪闪的纸片花朵在这昏暗中闪闪烁烁。店内一般都是两三个人,中年或老年,坐在雕花的棺木旁忙碌着绑制花圈,或制造出现代的陪葬品——同样纸制的手机,电视机,汽车。店主熟知葬礼的每个步骤,并据此提供最周到的服务。

纸火铺子的经营者们每天都直面死亡。他们为死者构建豪华可视的幸福和仪式。一个长久坐在空棺木旁或这个行业所有的从业者不知会有着怎样的心思。每当他们手下开出朵朵颜色单纯的祭奠之花,死亡的气息便弥漫开来。这些洁净的花朵,又即将迎来怎样的主人,而这个人生前的所有都将在这些花朵簇拥在身边时,缓缓消散。拥挤和丰满往往用来贴补突然的空白。

铺子里的人总那样平静着,他们没有活计时就在门口晒太阳,或几个铺主聚起来搓牌。这些情景使人觉得这些纸火铺子真和那些绸缎铺子或油盐酱醋铺子没什么区别。只是,纸火铺子将是每个人最后一次满载而归的消费之处。

幼儿园

多么具有戏剧性,这些纸火铺子旁边就是一所幼儿园。在此上学的孩子常会目睹太平间的黑铁门又打开着,旁边围绕拥挤着号啕大哭的大人们。纸火铺子的老板伙计们面上带着依旧的平静,进进出出搬运清点即将由客人带走的纸火。好在这样的场景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太平间的铁门便像从来没有打开过那般紧紧关闭,纸火铺子里的人们又开始制作纸火或坐在门口晒太阳。

每当我和女儿路过这样的场景,我便会牵着她快步走远,女儿却丝毫不觉得畏惧。她好奇地注意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火,在她看来,那是一种精美而并不常见的手工制作。

幼儿园的大门在放学时才会洞开,其余时间要么锁着,要么开着大门中镶嵌着的那扇小门。门里往往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头或老太太负责看守,当一些孩子试图跨越那扇小门时会遭到严厉的呵斥。幼儿园的院子在上课之前空气鼎沸。满院子的小孩相互追打,嬉闹。女孩子们拉帮结派,男孩子们热衷扭打撕扯。

我放开女儿的手,她欢快地跑向远处,却在上楼前被一个男孩挡住,他紧紧捉住她的胳膊。从男孩说话时头部的动作,我能猜出他语气强硬。多么稚嫩的强势呵。我想走过去,却又看到女儿挣脱了他,继续以她先前的欢快步伐跑上台阶。她上到她教室所在的楼层,站在栏杆后按照我们约好的向我挥挥小手。阳光照着她鲜亮的红裙子。

一天,幼儿园一进大门便可看到的一幅壁画突然碎落在地。墙上暴露出许多粘贴彩色瓷片的痕迹,组合起来像几米那些忧伤的赭石色调的画。第二天,我和女儿再去时,几米的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夸张放大后色彩鲜亮的小鸭子。

总觉得在幼儿园有太多时间或真相被大人们巧妙地掩盖。如果可以重来一次——让我变得和这些孩子们一样小,我选择加速长大。

我,女儿,和小城的月亮

如果有时间,我晚上会带女儿到街上去。其时,小城后广场的椅子坐满了人,墙壁上超大的电视机不断播放不同节目。电视不断变换的光和广场上的彩灯使置身其中的人们都看起来很恍惚。一个小城有这样的广场真好,中年男人们可以在黄昏到夜晚十点之前逃离自己的家有个去处。他们的背影多么相似。

我和女儿从后街走到前街去,我们互拉着手,女儿喜欢在路旁的水泥台阶上上下下,像只活泼的小白兔。她总爱和我说起月亮。她说,妈妈,你看,你看!月亮今晚又胖了一点——我们前天晚上见到的月亮是瘦瘦的一牙儿。她说,妈妈,为什么月亮会胖起来呢?……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想,我对女儿说,月亮把以前的每一天都吞到它肚子里去了,所以吃的时间越多就越胖啊,到它肚子圆鼓鼓的时候,它就开始消化那些每一天,每一天就都变作它的光辉了,它就又瘦了。这样说完,我和女儿都笑起来。女儿说,真有意思!我却突然沉默了,像无意中知道了一个秘密,由此又瞬间引发出许多模糊混乱的念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月亮与教学楼

对中学那幢教学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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