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这事就搁在徐五爷身上了，因为他给人诊病见的人多。徐丽珠是识字的，也得给她找个识字的，人啊，认识字儿，再坏都坏不到哪儿去。就这样傍当年年根底儿经五大夫作媒将徐丽珠许配到赵家围子老赵家。

她的小女婿在五个男丁中排行老四。十多岁时得过伤寒，日本人叫肠窒扶斯。伤寒是极重的肠道传染病，发烧，腹泻，起玫瑰疹，溃疡，散发臭味。为治病，家里到处卖地。等视野所及的地卖得差不多了，中医也看遍了，家里来了个穿白大褂的日本人。日本人接了钱就往他膨胀的肚子上下管子，往里灌污突水。直到有一天日本人说不用治了，家里就给他预备后事。可是他就是不死，也不再发烧，只是脑袋里的一些东西烂掉了。徐五爷被请去开过几次伤寒柴胡汤药，后来也说不用治了。

他看见赵家人畜吃的菜出自一个菜板，土豆打皮不去窝坑，葱叶子洗一下连泥带水上桌。赵老太问这病怎得的，五大夫不得不直言，伤寒杆菌随病人或带菌者的粪、尿排出后，通过污染的水或食物、日常生活接触、苍蝇和蟑螂等传播。南国的人对这病早有研究，说喝水要喝开水，食物要吃烧熟的，蔬菜要吃开水煮过的。

五先生话一撂炕，赵老爷立马决定给小四订亲。问徐家家族中有合适的女子没，想结为亲家。五大夫想了一通，看看赵家的四合院，立着高大围墙，大门里前后两排五间砖房，四个炮楼，护院的家丁好几个，做饭的伙计也不老少。四少爷跟下人处得挺不错，睡觉都跟着伙计在一起。每次看完病小四都把大夫送出挺远。等病好了，赶上他赶车拉粮遇上五大夫会把人送回家。这样的后生不会错，何况问起《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的事没有打锛儿的，还说这不稀奇，家里的人都知道。

五先生就说，我大伯家有个姑娘叫丽珠。家里的活计手艺全会，也识得几个字儿，就是为人老实只干活不说话。老头子就说，信得过你。

成亲的日子就要到了，八先生遵母亲的令托五大夫购置6个樟木箱，每箱都有福字和龙凤朝阳图案。徐家的女子人负责往描金红箱里装嫁妆。第一箱，红枣、花生、桂圆和栗子。第二箱红豆、绿豆、黄豆、黑豆（辟邪）和老母猪耳朵豆角种子。第三箱丝绸、棉布。第四箱，四季衣服各一套。第五箱，棉花被褥。第六箱，炕上的家什，地上的用具。六箱里都撒了糖果和碎银子。五大夫和七先生珍惜徐丽珠的诗稿，没让放入箱子。

徐丽珠偶尔从梦里的大荒漠走出来，想知道这些箱子都是给谁预备的，等见到徐天牛还没张口又回到梦里，尽管手上绣着荒原和星空。

她有时也能开口，说我走到哪里月亮就在哪里，我在石头上睡觉，像盖着牛奶的被子。天上地上到处是星星，它们排着弧线的队伍，像许多条河，同一方向的，相反方向的，往来穿梭，有序有列，它们跟着我不停地转不停地转。终生不能相遇，石头裂开了，再也合不上。没有爱情，等同于死，可是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说着话，眼泪就滚涌出来，泣不成声。

唉，可怜的丽珠离咱们越来越远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没谁说出口。

徐天牛请徐家的三位先生来徐海兰的客厅。

七先生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的意思是赶紧找到那位蒙古人。天牛你见过，是吧？叫？

额布勒老师，就是冬天老师。这样的名字草原上到处都是。徐天牛感到很迷茫。

八先生问，老师姓什么？

不知道。

蒙古人有的跟成吉思汗一个姓，孛儿只斤。有的虽是大汗的子孙，名前有个点儿，点儿前是父亲的名。徐海兰说。

这就难办了。汉朝将军李广带着军队都迷失在沙暴里，徐家屯全部人力用上也难找到。六先生说。

为了找到蒙古人，徐天牛跟货郎袁润生去了趟韩州城。徐五爷翻看了古今中外的书，对侄子说，传说，成吉思汗有超人的力量，能让天下的女子着迷，或嫁给他，或疯掉。他的子孙一定遗传了这种力量，外国人习惯称之为魔咒。

蒙古人从来没有这个说法。

也许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趁所有蒙古人糊涂的时候，得赶紧解除魔咒。疯病也会遗传。

目前还没有办法。

魔咒的名称是？

代号HR33。五大夫放下笔记本，看到徐天牛很是上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徐天牛带了一个魔咒代号回来令大伙很是失望。徐海兰说，额布勒老师是德王的人，德王是成吉思汗的第30代孙，他一定知道老师去了哪里。

可是我们连德王在哪里都不知道。五夫人说。

额吉，我看见过德王。他会帮忙找到蒙古人解除魔咒。徐天龙说，我晚上梦见有一头公牛把丽珠大姑拐跑了，咱们到处找到处找，土地佬爷说别找了别找了，你们会看到一头白母牛，之后就停在那里，建个城邦。当地有条龙，把守泉水的龙砍死，把龙牙种到地里，地里就长出许多全副武装的战士，战士们争斗，就剩5个，他们成为最初的百姓和城邦人的祖宗。

徐天龙别搅乱，这是哪跟哪？是先扔石头后有战士们争斗。徐桂筝说，徐天牛，要不再去韩州问问五先生如何找到德王？麻烦他把大姑的魂找回来。

丽珠大姑没见到额布勒老师之前就爱上他了。这就是魔咒。徐桂陶绝望地说。

八先生收了一头骡子，丢了一个妹子。

赵家两排瓦房，前排住着赵爷、四少爷和五少爷、食堂伙计。后排是大少爷、二少爷和三少爷、炮楼家丁。除了老五，另三个爷都有妻室。

洞房的炕上住着三个人，其一是她的婆婆。没有幔幛没有新被褥没有用枣、苹果、高粱和花生给他们举行仪式，只是吃碗生硬的面条。赵家人觉得即使所有皇家礼俗用上，傻儿子跟他丢了魂的婆娘也不会懂得，不如省了一切。

当月亮照得丽珠心慌意乱将要疯掉时，她看见满屋子飞着婆婆的白眼珠子，如在南山的狐狸洞和北河套的狼窝。她终于熬不住，看见四少爷十分烦躁地骑在身上，在他娘的监督下不耐烦地摇晃着月光，顿时东边两间屋里响起痛苦和耻辱的声音。五少爷不敢咽唾沫差点没把自己淹死。

打那个晚上，丽珠觉得自己不是活在大漠，大漠是好的。

到赵家后徐丽珠只出过两次门，一是三天回门，再就是给大少奶奶煎药。

大少奶奶生第5个孩子时闹起奶子。赵婆从屯里的老太太们的议论中得个以毒攻毒的偏方，就和二少奶奶阴谋秘计用三个狗屎尖作引子和入鸡蛋韭菜馅烙馅饼，说病人吃完就能好。做馅饼的事交给丽珠。从找狗屎开始丽珠就吐，直到用筷子搅馅装馅在大锅里煎饼，她的胃从第8层地狱下到第18层。看到大少奶奶得意地吃饼所有小孩子淌着哈拉子，丽珠就开始诅咒五大夫和赵府的一切包括每一只老鼠和衣服里的虱子，而赵婆还吹嘘说他们家的虱子都比别人家的高一等因为它们长着双眼皮儿。

那真是个大家庭，所有媳妇都得轮班进厨房，娶了儿媳妇的就由儿媳妇管饭，在共有的西厢房饭堂里就餐。

除了轮班，丽珠还编箔。日本人说她的手艺大大地好，多多地编。她的辛苦换不来几个钱，她一分钱也没得到。当别人欻嘎拉哈、织毛衣或睡午觉时，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熬着岁月咀嚼着屈辱。

半年折腾下来丽珠没了人样。饭做在前吃在后，男女老少只管伸碗让她不停地添饭。等她停下来看着饭盆只是叹息，那些盆和碗筷和过什么馅子她还记得，别说是残汤剩饭，即便很好的吃喝她也吃不下。

伙计从河套弄来一些野鸭蛋，丽珠每天靠两个鸭蛋维持卑贱的生命。

有一天这些蛋被孩子们抢了还打起架来。赵家全体成年女性掐腰站出来。赵婆说，你个傻娘们儿，正经饭不吃爱打野食是不？也不管肚里的孩子荣养够不够。

大少奶奶夺过鸭蛋扔在院子里。

二少奶奶说，河套也是咱们家的，天上长翅膀的地上长腿的都是老赵家的，还有雨水，星星、草和花，不管是马蛇菜还是猪牙草。

大少奶奶说，以后再敢偷吃地里的东西就家法伺候。

有一回看到丽珠巴掌大的小脸和乌青的眼睛，伙计高良又偷偷塞给她一个鸭蛋。

丽珠急忙搁进嘴里。

大少奶奶突然现身怒吼。丽珠急忙往肚子里咽，那些大块鸭蛋因为没有液体助力堵在喉咙里。许多人呼上来或打或骂，没人救她。丽珠倒在地上，体内的汁液白沫迅速涌向咽喉，眼泪和鼻涕哗哗流溢，她感到它们在帮她做最后的挣扎，她身体里的很多东西不甘心这么死去都本能地上来救她，可是她马上要死了。死是幸福的，这悲惨屈辱的世界不值得留恋。然而一个人这样离开着实觉得亏停。

三少奶奶拿来黑麻布揩着丽珠嘴边的秽物。

二少奶奶说，她可不能死，死了我的银子管谁要啊？

老大家的说，自打她进咱家就没得好，不是狐狸就是贼的。

三少奶奶说，都到这粪堆了，你们还是人不？人死了还要刨尸不成？给你。三少奶奶将两块袁大头扔在二少奶奶脚下。

原来是你？

呸，是你家领弟打架升天地要跟我换金鎏子，你们却冤枉丽珠往死里欺负。我再不站出来，真怕她变鬼连我一起收拾。

二少奶奶抻过二姑娘领弟撵着打，说你个瘟死崽子，敢倒腾老娘的东西，还不赶紧死，一起发送，倒也省事。

赵婆被媳妇孙女扶过来，喝道，你们这些不知深浅的东西，现在是满洲国，还敢叫了撒欢的？都闭嘴。说完就吩咐人往外抬尸。高良叫来家丁，说四少奶奶编了那么多席，给她用一领席吧。

赵婆说，编多少席不都归了日本人？家里也没见得好。她命人去取鸡窝跟前的柳条帘子，上面浮着鸡血，是狐狸们留下的。前晚院里来了5只狐狸，把43只鸡全部咬死，鸡满院，血满地。赵老爷责问狗为啥不叫，狗不言语，意思是主子为啥不看好院子。然后就问家丁，家丁说我们不负责关鸡舍大门。最后问谁当班，回答说四少奶奶。然后赵府全员蹦到天上跺脚诅咒，四少爷开始拳脚相加。

第四节

死人最后消失的是听觉。丽珠听到自己被抬到院子左前方墙角的烂柴堆旁。伙计们临时搭了个棚子，那是她最后的旅店。丽珠身下是柳条帘子。三少奶奶找出丽珠的衣服和夹被，全是从娘家带来的。高良动了私心偷偷垫些干草。赵婆派伙计米囤陪五少爷赵世孝去徐家屯报丧，又派一个家丁去后赵家庄稼地找四个少爷。赵老爷去了县城也派人通报。

丽珠一个人在外面暂时得了平安，她的身体开始下沉，脑袋开始石化，原先汹涌的血液在石头缝里滋滋作响直到空隙全无停止流动。喉咙也变成生疼的石头。双腿已经绑了，所有人都怕她复活。双手被扣紧压在胸上，宛然连绵的山丘。

丽珠的石头山向空中起动越升越高，高到她的灵魂看见了一条河，向北转又遇见了一座桥，桥上有兵荷枪实弹把守。她不敢多看就向河西移动，在黑云下边有一大片湿地草原涌动着金色海浪。她刹不住闸渐行渐远，突然回头一瞥，看见了河东的村落。有一户人家，老太太还在睡觉，男主人编着苇席或是柳筐，女人给孩子哺乳口念《小小子儿》：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叫着要媳妇。要媳妇儿能干啥？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到明儿早梳小辫儿。”

院里聚集了全村的孩子，他们在灰鸽和麻雀的喧闹中玩着游戏：

“嘎拉哈，哗啦啦，炕上一群俊丫丫。钱码头，铜钱穿，唏里哗啦上下翻。你一把，我一把，炕头欻起嘎拉哈。嘎拉哈，真好玩，一玩玩到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对着镜子梳梳头。梳梳头，穿旗袍，一群小子赶来瞧。”

游戏结束，一把巨斧把天地砍成两半，将丽珠留在另一个世界，狂风骤起，她被推入永远的黑夜……

行行好吧，给点吃的，好心人啊!赵府门口进来一个要饭花子，女的，十八九岁光景，一梱破席，一个旧筐，脏头巾，蒲棒草鞋，说话是关里口音。

赵婆支使高良说，给她饭让她吃个够。

高良甚是疑惑。赵婆说，别看咱们卖过挺多地，这叫花子吃了饭拉屎也得拉在咱家地里。

高良端饭送出来，让叫花子到柴堆旁慢慢吃。等待的时候，高良钻进棚子。过一会他出来问，你家离这远不？想在这儿过夜不？想吃下一顿饭不？

想。叫花子说。

那好，棚里有个女的，你们换一下。

丽珠从石头里醒来，绳索被人解下，换了女叫花子的一切，除了鞋子。她还从地上捧起一把灰土抹在脸上，挎着摇篮筐,出院门的时候没人阻挡，她按照梦里的方向扑入雾气满野的秋天。

天上开始下雨，她来到水沟旁用碗碴子切割蒲棒草一并抱到苞米地里编蓑衣。雨水大起来，庄稼地开始出现人影，逃荒的人和当地农户在雨幕的掩护下往袋子里装苞米，远远地传来喊叫怒骂，虽已看清看青人的枪，可是贼们个个成了疯掉的魔兽。

叭嘎，一声枪响，一个26岁的汉子踉跄倒在血泊中。赵家的四个少爷持枪跑过来，其中一个就是经常把丽珠当猪压在下边的男人。倒地的是本村佃户梁五麻子，血从左胸出，右手指着凶手。有人又补了一枪。没等开枪者跑出地头，几个偷庄稼的穷棒子将哥几个围住。

丽珠没有赏鉴杀人的壮举，她努力缩短身体向西逃去。

夜色开始沉重，给秋雨添了悲伤的力量。一个少年骑着马过来，身后跟个伙计。少年是徐家屯的徐爱岏、徐光启等四人的同学，没少向她的乡亲说坏话。有文为证：

女人女人，就是坏。浪不溜丢走地慢，就爱化妆。一般的活啥都不干，骷髅架子真难看。

丽珠记仇，此时已经载不动，不能让任何状况影响赶路，她必须在孩子出生前把事办完。

走上河堤，回头。有八个人将二人和马围住，没人动手，但有人在黑色的雨中说，饿死了，你是赵德馨赵老财主家的老嘎嗒赵世孝是吧？咱哥几个借几粒米中不？

赵世孝突然失聪。

见他不回答，有人就用刀割了自己腿上的肉送给借粮的人，说，六哥，先对付一口，这小崽子太小也说了不算。

赵府的仆人认识其中的两个，是河西四甸子的胡子。老五从马上滚下来，将马和钱物全部奉上，没人接，割肉的继续干活。

伙计说，五少爷，咱们撞到胡子了。一句话吓坏了赵世孝的肚子，裤子里的屎尿流了一地。手里托着苍隼的人说，没事，我这兄弟就爱得瑟。我认识你们老爷，跟日本人做粮食买卖，跟满洲人挺那啥，哈？你们走吧，给赵老爷带个好。说罢一行人背着瘸子消失在河套里。

丽珠跟着胡子的踪迹走，她的双身板没有赶上。

河对岸有股渔火与不远处洋桥上的光影作了短暂的对抗，旋即消失。

河水清新有声，空气中有草的香味。她看见了满世界的芦苇、柳树，河边到处是三棱草、马蛇菜(马齿苋)和野辣椒，这都是她出嫁前天天见的。一想到童年，她就快乐地走入水的旋涡夜的诱惑。

此时徐八爷院里的人听说丽珠死了分外着急，老太太先是尽情号啕，不久就断了力气。男子们屋里屋外没有主意。这时候一团火焰闪入院子。

徐家屯的男子一行六人三马赶往赵家围子，听说丽珠换了乞丐服失踪就分三路寻找。徐天牛和王光桦来到河沿的时候，看见一双布鞋，鞋后根冲着招苏台河左岸。

火焰想到蒙古人的诗歌，诗人的手里捂着魔咒。

作者演播简介：

徐婉心，辽宁省昌图县人。东北师大文学士学位，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昌图一高和铁岭县高中工作，现为沈阳四中高级教师。年5月在辽宁卫视讲课，-年旅居加拿大温哥华。出版小说散文集《一举风荷》，著工业题材长篇小说《我来了我看见》。现正在创作二战时期辽北和科尔沁地区汉族、蒙古族、满族和日本移民生活的长篇小说《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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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简介：

奥敦格日乐，笔名徐婉心，年3月24日获得通辽市图书馆和通辽市文联《哲里木文艺》杂志社合办“科尔沁蒙古语诗歌朗诵会”“金嗓子”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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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草原蓝狐

审核：一举风荷

总编辑：奥敦格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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