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朦胧的月光藏匿在云层之后，洒落一地清冷的光辉。

林殊驻足于归家的小径，轻捶着酸痛的颈项，仰首长叹。

整夜沉浸在喧闹的赌场之中，人声鼎沸，骰子和拍桌声混杂成一片，直至此刻，耳畔仍旧回荡着嗡嗡的余音。

她内心抗拒着归家的念头。

家中的丈夫常以她嗜赌成性为由，大声斥责，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歇，使得邻里皆知，成为他人嘲笑的对象。

然而，她又有何办法？她的父亲亦是一名赌徒，自幼便随他出入赌场，大赌徒自然培养出小赌徒。

改变？又谈何容易？这赌博之瘾，每每决心改过，却总被欲望牵引，待回过神来，手中已紧握骰盅。

初次邂逅宋青善，林殊便被他的温柔所吸引。用她所知有限的词汇来形容，便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宋家世代经商，家底丰厚，据说富可敌国。

宋青善家中排行最末，自幼便被宠爱有加，从未接触过外界的善恶，心思纯净而又固执，一旦认定便难以更改。

尽管出身商贾，宋父却盼望家中能出一位状元，以光宗耀祖。宋青善便是家中最为勤奋好学的子弟，连聘请的教师也称赞他有读书人的潜质。

宋父笑容满面，然而，他的“状元梦”尚未实现，他最宠爱的小儿子便被林殊带走了。

春日出游时的一见钟情，自此宋青善便对林殊念念不忘。

林殊口齿伶俐，性格活泼，她身上的一切都令他好奇着迷。

他的确固执，固执到不顾父母的反对，坚决要与林殊相伴。父母指责林殊只是为了宋家的财富，宋青善为此绝食三日，令宋母心疼落泪。

后来，他的兄长发现了林殊嗜赌的事实，证据确凿，他却只是沉默片刻，便将证据撕毁，用烛火烧成灰烬。

他目光坚定地说，“她会为我改变的。”

那时的宋青善并不知道，他与林殊的欲望相比，根本没有胜算。

其实，宋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林殊并非为了他的财富，只是单纯地被他的外貌所吸引。

毕竟，她那赌徒父亲临终前留给她一大笔赢来的钱，加上她一直不错的手气，足以让她未来的生活无忧无虑。

宋青善的父母曾试图威胁林殊，让她远离宋青善。然而，得知此事的宋青善，毅然放弃了荣华富贵，翻墙与林殊私奔，令宋父愤怒至极，决定不再过问。

新婚之初，两人的确幸福美满。宋青善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通过书写或绘画来赚取生活费用。

他知晓林殊前往赌场，便会劝阻，起初态度温和。但随着林殊屡教不改，甚至将家中积蓄输光，他的性格便发生了剧变，变得与市井小人无异，仿佛换了一个人。

林殊总觉得自己不会一直倒霉，总有一天能够赢回一切，因此不顾宋青善的责骂，每天偷偷前往赌场。

与宋青善争吵最为激烈的一次，林殊首次反击，拍桌大喊，“既然你这么厌恶我，那我们干脆离婚好了！”

宋青善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湿润的双眼，凝视着她，令她心虚，不敢直视。

昏黄的烛光被门缝中透进的风吹得摇曳不定，站在烛光中的青年，面如女子，黑发如瀑，但脸色苍白，神情苦涩。

他本应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却只能与她挤在狭小的黄泥屋内，每日为下一餐发愁。

片刻后，他猛地摔碎桌上的水壶，“砰”的一声，碎片与茶水四溅。飞溅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背，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他声音颤抖，哽咽着质问林殊，“我为你放弃了一切，你又是如何对待我的？”

那晚，她是如何回答的？她说她会改变。

回忆戛然而止，秋风凛冽，顺着衣袖和领口涌入，吹拂在肌肤上，激起一阵寒战。

林殊又拿出那两本整齐包裹的诗书，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封面的纸皮，心想。

都已经给他买了礼物，总不会再生气了吧？

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在他面前。

“看，这是我给你买的，喜欢吗？”

宋青善扫了一眼，又毫无兴趣地移开视线。

“这些书我在家中早已读过。”他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般冷漠。若说以前的他是一块温润的脂玉，那么现在就是在寒泉中浸泡过，又埋在淤泥中的冷玉。

想想也是，他家中父母期望他考取状元，从小有教师教导，没看过的书恐怕很少。

现在，这两本书都成了笑话。林殊说不出话来，只好侧头看他写字。

宋青善的书法和绘画一向出色，连镇上的酒楼都请他题写招牌。

但谁又能想到，这位精通书画的“秀才”，会为了几枚铜板与人争执一上午，会为了阻止你去赌场而破口大骂，说出那些难听的脏话？

曾经的宋青善，风姿卓越，被现实和贫困磨平了棱角和骄傲。他瘦了许多，也不再爱笑。

林殊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真的无法改变。

有几次，她都想与他离婚，也算是放过他，不再耽误他的大好前程。

但每次提起，他不是发疯般摔东西，就是吵闹着责怪她。

总之，宋青善还爱着她，不愿离婚。

看了一眼窗外，估计已经是卯时，早起做农活的人们都已经起床做饭了。

林殊起身走向厨房，动手为他煮了鸡蛋和粥。

宋青善依旧像磐石一样坐在那里，不肯移动半步，手中的笔却越写越快，越写越乱。

他的神色变得阴沉，微闭的眼中瞳孔漆黑如夜。

桌上堆满了一摞摞宣纸，那是他整夜书写的结果。

最后一个字写完，林殊端来了早餐。

“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并没有讨好他。

宋青善放下笔，停顿片刻后端起碗喝粥。

她在旁边为他剥鸡蛋，小声说，“你以后早点睡，别熬夜，卖的钱够用就行。”

宋青善瞥了她一眼，随后冷笑。放下碗，毫不留情地讽刺她，“够用？呵。怎么够用呢？我写十副字画都不够你在赌桌上挥霍一次。”

呸！真不该提钱的事。

但她不甘心，明明以前手气那么好，为什么和宋青善结婚后就这么倒霉了？

想起赌桌上的朋友说，“一定是你丈夫挡了你的财运！”

林殊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散，又将剥好的鸡蛋递给他。

宋青善默默地看着她，嘴里的鸡蛋仿佛都是苦的。

他垂下的眼睑很好地掩饰了闪烁的泪光。他不知道如何改变她，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他真的很爱她，爱到可以与家人对抗。

但她呢？她为他做了什么？为他放弃了什么？

这段感情从来都不平等，宋青善知道她也爱他，只是没有那么爱。她也关心他，只是没有那么关心。

宋青善很累，但他舍不得放手。他就是死，变成鬼，也要把林殊绑在腰间，永远不可能放手。

林殊抬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温言软语地说，“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这次他没有骂她，已经是天大的喜事，自然要顺着杆子往上爬，让他剩余的怒气都消散。

宋青善没有说话，只是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粗糙的食物。

……

今天，她终于赢了，虽然赢得不多，但她总觉得这是上天开眼，给了她一个好的开始。

以后一定会越赢越多。正沉浸在幻想中时，邻居骑着驴车来找她。

他的表情惊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快跟我回去，你丈夫吃药自杀了！”

“啪嗒——”骰子散落一地，全身的温度瞬间被抽离。林殊脸色苍白地推开人群，慌忙爬上邻居的驴车，匆匆赶回家。

到家时，屋子里外都是人，他们都是她的邻居。如果不是有人来借锄头，可能还发现不了服毒自杀的宋青善。

医生满头大汗，看到林殊来了才开口，“已经没事了，我给你开几副药，喝了就能解余毒。”

林殊感激地点头，全身都在因为失而复得而颤抖。

她跪在床边，握住了虚弱的宋青善的手，哭着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我会改，我以后真的改！对不起，对不起……”

青年脸色苍白，目光空洞。他看着林殊，心脏剧痛。他想为她擦去眼泪，但实在没有力气动弹。

没想到，她好不容易赢的钱，今天阴差阳错地成了丈夫的救命钱。

众人散去后，林殊才调整好情绪，一边哽咽一边为宋青善熬药。

药凉了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喂他喝。

宋青善怕苦，所以林殊去邻居家借了杏脯来掩盖口中的苦涩。

林殊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生怕下一刻他就会失去温度，变成冰冷的尸体。

她害怕了，她真的害怕了，害怕宋青善死去。

经过一番折腾，青年看起来更加憔悴，脸色苍白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最终只能悄无声息地腐烂在泥土中。

“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我一定会改的，你最后再相信我一次。”

她的声音沙哑，躺在他旁边，抱住宋青善，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很久之后，宋青善才伸手抱住她，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

“好。”他再最后相信她一次。

……

其实，宋青善怎么舍得留她一个人独自生活，自己去死呢？他就算真的想不开要死，也会先把她杀了，再随她而去。

不然，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以后嫁给别的男人，为其他男人生儿育女，光是想想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控制的药量恰到好处，即使没有人发现他服毒自杀，那些剂量也不足以致命。

这只不过是他想了很久的计划，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下定决心戒赌。

幸运的是，他的方法奏效了。

从那天起，林殊开始安心地待在家里，时不时绣一些手帕，或者摘花卖钱，以前只有宋青善打理的菜地，林殊也会拿着镰刀去锄草。

他在院子里隔出一小块地方，买了几只小鸡苗养着，以便下蛋。

山花盛开，林殊回家时摘了花藤编成花冠，她戴一个，也给宋青善戴了一个。

他黑发如瀑，松散地披在肩后，花瓣散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一瞬间，林殊仿佛又看到了曾经春日出游时一见钟情的那个青年。

那时，他还没有被现实和日常生活的琐事磨平棱角。

林殊神色苦涩，扑进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混合着皂角和墨水的淡淡香气，感到非常安心，低声说，“以后喂鸡和干农活的事就让我来做吧，你的手是用来写字画画的。”

宋青善轻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是你丈夫，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是啊，这些年他什么苦都吃过了。那双手早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细腻，现在已布满了薄茧。

烛光摇曳，映照出墙上两人依偎的影子。

简陋的泥房子里，面对着窗外满天的繁星，他和她一起幻想着未来。

他想，存钱修好房子，再给林殊买一支玉簪和胭脂。更远的打算，他还想和林殊生两个孩子。

但就在以为林殊已经变好的时候，她又去赌博了。

这次不仅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把宋青善当作赌注输出去了。

当宋青善被人带来时，她正痛苦地抱着头痛哭。

他眼中充满了死寂，那副瘦弱的身体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她的解释。

林殊扑过去，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裤脚，哭得泪流满面。

“存序……存序我该死！我该死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我……”

她语无伦次地向他解释。

只是在上街卖手帕时遇到了赌桌上的妇人，她就拉了她两下，然后跟着她去了赌场。

起初她赢了很多钱，林殊从未赢过这么多。但之后又开始输，越输越多。想要回本，却发现已经没有下注的钱了。

于是，在鬼迷心窍之下，她把自己的丈夫当作了赌注。

无人不知她有个“貌美如花”的丈夫，他们经常嘲笑林殊，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当然，林殊才是那坨牛粪。

他们当然愿意让她把宋青善当作筹码，毕竟他的脸如果卖到象姑馆里，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知不觉中，林殊又输了。

这次，她把宋青善输掉了。

他心如死灰地看着林殊，看着她痛哭流涕，看着她后悔莫及。她说再多的道歉，都无法激起他心中的任何波澜。

周围看热闹的人在笑，笑声刺耳，宋青善只觉得耳朵都在嗡嗡作响。

他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失去生命，却又站得那么稳。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所以，你把我都输掉了？”宋青善在颤抖，连声音也在颤抖。就像即将被风吹落的树叶。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躺在床上，为孩子取名字，想象他们是男是女，长得像林殊还是像他。

所有美好的幻想都破灭了。

父母和兄弟姐妹说的是对的，和她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当初为什么就不听呢？

哦，是因为可笑的爱情。

他以为自己会哭，会声嘶力竭，会发疯地摔东西打人。

但没有，他就这样平静地和林殊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平静地跟着赌场的人离开。留下她狼狈地趴在地上，痛恨自己，痛哭流涕。

宋青善坐在马车上，路途颠簸，但他既不哭也不闹，也不求饶，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

看守他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

“听说你以前是个富家少爷，怎么想不开和那种女人结婚？你不知道吗，她父亲是个赌徒，祖父也是个赌徒！”他放肆地大笑，好像看热闹的笑，也好像是嘲笑。

但都不重要了。

宋青善翻开袖口，尖锐的碎瓦砾被他握在手中，只要用力割破手腕，再悄无声息地藏好伤口，还没到象姑馆他就可以死去。

就在他即将动手时，马车突然颠簸，然后停了下来。

听声音，应该是撞上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