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雪山

第天

我虽不懂户外，但从小调皮，不叫人省心。

我是光着脚长大的。去地里偷瓜，到河里“浇鱼”，跳进水库游泳，钻进林子打仗，打猪草、采莲子、找野菜，经常玩得浑身是汗。

被马蜂追、被蛇咬、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对我来说都极有趣。

我最爱爬树。上树可以扳柴火、掏鸟窝、抓知了和“军矮蜂”（一种彩色的甲壳虫）。

头戴一顶草帽，从树枝间探出头，看到一层薄雾，正在田野上飘荡。

唯一可恨的是，白天太短了，不够我玩的。每当夕阳下坠，我就想，天啊，怎么又黑了！

一天晚上，实在睡不着，我去掏鸟窝。

我听人说，鸟有夜盲症，晚上睁眼瞎，你抓它不动。

那棵大树，长在池塘边上。我双手抓住树枝，用力往上翻，身体已经悬空，突然“嘎嘣”一声，天旋地转之后，一个倒栽葱，头插进了泥里。

我满嘴是泥，废了好大劲，才把头拔出来。

见我浑身泥，我妈说，你死去挖矿了？

我爸脸一沉，叫我脱个精光，然后一把扯过来，靠在他大腿上，抡起巴掌就朝我屁股上拍。

不怎么疼，但我还是在哭。一边哭，一边想，都怪那个破树枝，怎么突然断了？

打完，我爸踹我一脚，还不去洗！

我走到水缸边，抱起一盆水，举过头顶。

山间的野草莓，林中的布谷鸟，涵洞里的水汽，还有湿漉漉的季节里，被风吹起的茶饼……都让我玩得不亦乐乎。

我没什么天赋，但相比别的孩子，玩得更认真。关键在于，我不觉得自己是在玩。

我一直觉得，我在干正事儿。

我好忙呀！钓鱼、抓虾、逗狗、喂猪、采蘑菇、采莲子……

忙到深夜，躺在木板床上，看到窗外晃过鬼影，还想爬出去看看。

月光透过树枝，在窗沿上摇出幻影。半夜醒来，听到脚步声引起狗叫声，由远及近，高高低低。这谁啊，我想，不会碰到鬼了吧？

这样发展下去，也不过是个乡下顽童。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座山。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爬上大树，拨开树枝。往天边一看，吃了一惊。

春雨过后，大地被洗了一遍，天空明丽，能见度极高。

在村子的西南方向，极远处的天边，忽然立起一排黛色的山峰。

起初，我以为那是镶着金边的乌云。认真看，发现不是云。深色的部分，一直静止不动。当夕阳落向地平线，山尖闪出钻石般的光芒。

它是分层的，前排是高耸入云的山尖，后排巨大的山体，形成了一个圆弧。

当阳光斜射，像是一座宝塔，散发出虹光。

我看得发呆，随后奔走相告，但小伙伴都说，你骗人！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了。可当我指向那边，天地缝合，山峰已经消失不见。

我不甘心，拉着小伙伴，去问大人：那边是不是有一座山？

问了好多人，都说没看见。只有一个老人，说：是啊，那是蒙山吧，好像在新余。

多远啊？

不晓得，老人说，没去过。

我看到的那座山，是不是新余的蒙山，至今是个谜。村里人都没去过。

老人说，它太难看了。意思是，很难看到，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几次。

大伙低头干农活，没人注意这些，可我总是朝那边看，盼着再次看到。

斜阳草帘外，江南雨后山。那透明如蛋壳般的天空，以及云层飘过之后，一闪而过的天空间隙，都对我产生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总出现在梦中。

幼小的我，萌发了一个想法，去蒙山看看。

这么个朴素的念头，却遭到所有人反对。

大人觉得那是“旅游”。旅游要花钱，还耽误功夫，是城里人才干的蠢事。

小伙伴觉得，这也太远了，连方向都搞不太清，不如爬爬旁边的“鸡公岭“。

这座山和那座山，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地表之上，凸起的一部分，高低不同而已。

但，我想爬过山顶，去山那边看看。我想知道，山那边有什么？

我朝那个方向，走了一天。我想，靠近一些，会看到不同。结果走到“牯牛岭”，也没看到蒙山。它高悬天幕之外，如太阳般遥远。

我开始锻炼身体，并且测算，每小时能走多远，一天能走多少个小时。

怕路上没吃的，我就偷米换馒头。一斤米换三个馒头，够我吃一天。

一次不能偷太多，就把换来的馒头，全都埋进米里。等收集够了，我便出发。

我骗父母说，要去外婆家。走到中途迷路了，在山里过了一夜。

有一次，走到天黑，没地方住。我找到一个草垛子，抠出一个洞，像狗一样钻进去，在稻草的香味中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的，发觉有什么在扯动，探头一看，是一头牛。

折腾好多次，我也没走到蒙山，甚至连它的影子都没见到，但我发现，一个人走路、爬山，也挺有趣的。每次从远方归来，总有新奇的发现。

花开时节，当我爬上山头，天空飘过大片的云朵，山下的水库变成一面面镜子，顺手摘一朵栀子花，翻过来，往嘴里一吸，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

有一片林子，落满了白鹭。到处是鸟屎，当你爬上大树，看到整片林子，全是白色的翅膀，犹如漂浮在大海上的鸟岛。

当我分享给小伙伴，他们总是说，你又失败了。

不要紧，我说，下次走远点。

次数多了，就有人告密。父母担心出事，打了我一顿。

村里大人也说，你这细伢子，中邪了！

我虽然小，但打着打着，明白了一个道理：爬山，对村民来说，是不靠谱的，不是正事。

那什么是正事呢？

对小孩来说，好好读书，拿出好成绩，将来考大学，所谓“鲤鱼跳农门”；对大人来说，就是种地、找钱、养家糊口、延续后代。

像爬山，这种既不能带来分数，又无法获得金钱，浪费体力却不能产出粮食的蠢事，其实属于精神领域的范畴。

哎，谁叫我们穷呢？超越世俗的追求，总不被人理解。

大人觉得，你这么胡来，因为你还小、不懂事。等你长大了，明白了生活的艰辛，就不会去爬那些“没什么鸟用”的山。

但是，令他们失望了，读书之后，我得出了相反的结论。

识字之后，我发现课文上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原来有意思在里头。

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有这么一段：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读着读着，脑子里有画面。我觉得好美啊！而且，这种美，是我见过的。

你想，多神奇，你可以用这些乌漆墨黑的字，画出自己见过的场景。

我把作者构建的想象，联想到自己的生活。虽然和标准答案不相容，却有着别样的情趣。

在山野中长大，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读书才知道，你看过的美，是可以还原出来的。

老师说，他们是文豪，但我觉得，他们和我一样，不过是自然中长大的孩子。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课文里那样，把生活写出来，那该多好啊！把失去的快乐，从脑子里补回来。鲁迅先生说，这叫朝花夕拾。

课文是这样，歌曲、电影也是这样。在我看来，它们的美，源于自然。

我不认识歌星。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唱歌，但他们唱出的美，是我生活中看过的。

哪怕是看电影，比如《新龙门客栈》。人家看打斗，我却爱场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在我们小村之外，有那么多不同的景象。每一个地方的人，都会被他的故乡所浸染。

自然的教育，是一种美的教育。我觉得，它比任何老师都博大、高明。

我至今认为，名气不算什么。如果你能打动我，那才是美的、善的、如明月升起，照亮山川。

我不会写歌，不会拍电影，但我可以写呀！于是，没人布置作业，我也开始写游记、编故事。

这样一来，我反倒更喜欢爬山了。处处留意，便有记忆，有了记忆，才好涂抹。

万千山水，人情冷暖，都是我要采的风。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带劲的呢？

中学时代，我就爬遍了故乡的山。在江西地图上，标出所有山脉，画出一条条路线。

这也是为什么，一去读大学，我会迫不及待地徒步丝绸之路、徒步去西藏。

那些探险家的故事，坚定了我的想法，只要你足够强大，也可以把“爬山”当正事。

可老师却说，你呀，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想得多，显得老。

父母也担心，你整天写啊写，如何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所以，很早我就知道，凭兴趣做事，是一种奢侈。你生在贫困的中国，完全没有资格，由着性子生活。

像我这种人，内心深藏一种恐惧：总不敢把真实的想法告诉别人，更不敢公布于众。

面对工兵兄的好言相劝，我没有当面反驳，但心里想的是，兄弟，你不是我，你又如何知道，我从小热爱探险？探索总有危险，不走如何知道？

摄影：钱老师

一方面，我向工兵兄学习户外知识；另一方面，继续写小说，回顾徒步经历，从中获取力量。

热爱只是一方面，如何展示自己的“热爱”，才是问题的关键。

徐霞客之所以成为徐霞客，除了走遍千山万水，更重要的是，他写出了动人的游记。

我知道，只会走路，成不了徐霞客。得会写才行。

工作之余，我一直在写作。它是我的另一个秘密。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在日常生活之外，还拥有另一个世界，并能乐在其中。

我是自发写作的。本来我想把它，当成终身爱好，但如果要靠它活命，就必须职业化。

我是否有可能，成为一个职业写作者？不是写一篇，不是写一本，而是抵制一切诱惑，不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每天持续不断地写下去！睡觉前，在想明天写什么；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写出来。

写好了，就很开心；没写好，就愁眉苦脸，反复修改……

这样日以继日、日复一日，写上一辈子，会不会厌烦？

总之，我像登山一样，跟自己较劲。不知未来将会怎样，我所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每天进步一点点，不断超越曾经的自己。

同时，我也不能闭门造车。我得知道，是否有人爱看。

于是，我把写好的长篇小说（《去西藏》），全都发在了论坛上。

一半回忆，一半虚构，自认为是“纯情公路小说”。与一般青春小说不同，我更注重身体的反应，像欣赏树木那样，去感受肉体的生长。

所以，我的那份纯情显得露骨，一般人接受不了。年轻嘛，嫌文字不够有力，还配上了裸照。

我不怕被人骂。只要有留言，全都认真回复。直到有一天，收到一条奇怪的站内消息。

有人问我要电话号码。要得很急：刘某刘某，快点快点，给我你的手机号！

我刚发过去，手机就响了。一接，是个女的。

喂，她问，刘某，你在干嘛？快点过来，有很重要的事儿！

啊，我说，我在上班呢。

哈哈，她说，你的声音好怪。你还上什么班呀！

不上班，我傻愣愣地问，那我该干嘛？

快过来，她说，不来你会后悔的。我把地址发给你，快来快来！

有什么事情吗？

来了你就知道。快点快点！等下他们就走了呀！

我手头太忙，没有急着去，而是等下了班，才叫了一辆出租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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